小时候说话晚，在迟迟不开口的两年时间里，我早已不记得自己当时在想什么，或许什么都未曾想过，仅仅是以一种惯性力量在生长。神经元更新、细胞分裂、头发变长，在这些悄无声息的自体变化里，我对这个世界保持沉默，一天天长大，面目一天天清晰，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。成年以后，我为幼时的自己作出狡辩：“那时候，我在思考人生。”
　　说笑而已，真正对人生展开思考是在认识文字、学会阅读以后。小时候资源有限，能够看到的书并不多，家里也没有闲钱订阅报刊，于是，那时候最常见的阅读方式就是借书看。总有几个同学家境稍好一点，他们拥有的书仿佛一道道彩虹，美轮美奂地挂在我的面前。我发现，原来世界这般绮丽辽阔，海洋似乎无边，山顶的雪永远不会融化，女孩的眼泪能唤醒王子的记忆……着迷一般，我坠入各种稀奇古怪的故事世界，极力去听猎人海力布和动物的对话，想找到海力布变成的那块大石头。到了夜
晚，害怕中又有一点点期待 《聊斋》 里的故事发生。当然，我等的不是聂小倩，其实谁也没等，只是想看到一点无常的东西。
　　小孩的成长在领悟到营养之后就变得顺从而自然，像一棵墙角的植物一样无声无息地生长着。没人陪的时候，我就找书看，小小的内心被丰盈的世界慢慢填充，一粒玉米、一块木头、一片水洼或许就能衍生出一段奇遇。我在这样的故事里流连忘返，发现天外有天、人外有人，世界没有尽头，冷酷中会有仙境。
　　再大一些，我把自己喜欢看书的原因归结于不通音律，自身没有婉转的歌喉，没有曼妙的舞姿，跳起舞来像一只摇摇摆摆的企鹅。但小企鹅总不能一直守着无边的冰雪无所事事，所以，看书吧。时间久了，企鹅认真看书的样子竟也生出些许美貌来。
　　进入少年时代，身体蓬勃生长的同时，精神需求日益增大，我不再满足于看 《少年文艺》 之类的读本，开始涉猎成年人的阅读领
域。当琼瑶的言情小说像一阵风席卷而来的时候，我们正课业繁重，但是依旧从有限的时间里挤出时间去看那些风花雪月的故事。《燃烧吧！火鸟》 是我看的第一部琼瑶小说，抛却里面的纯美爱情，我更喜欢小说里的火鸟，它每隔五百年就投身火海，获得重生。这是涅槃重生的注解，我在这种注解里获知生命须承受疼痛后方能获取力量，进而得到下一次隆重的蜕变。老师鼓励我们多看名著，但这种非名著的言情小说也能打开世界的一扇窗户，关于爱情、关于生命，只是稍显单薄，但以我当时的理解力来看也已足够。琼瑶的小说是一个又一个美丽的气泡，我们在这些气泡里忘却成长的烦恼，轻盈生长，不去触碰世界的残酷真相，一边迷失着，一边快乐着。
　　言情小说看毕，就该看武侠小说了，这是“套餐”。在看过古龙写的武侠小说之后，我以往对武侠小说的认知被彻底颠覆。这位英年早逝的武侠作家以酒和女人贯穿生命的始终，正所谓：“我有一壶酒，足以慰风尘。”十八九岁的年纪读到古龙的小说是一件特别有意思的事，人在这个年纪已经成年，即将踏入社会。社会是成年人的江湖，里面会有楚留香吗？会有陆小凤吗？会有郭大路吗？古龙小说里的形象长久盘旋在脑海里，他们招摇世间，正邪俱占，却不乏真诚。此后经年，投身社会，发现现实世界确有如楚留香、花无缺一样的人，只是他们都换成了现代人的装束，在现代江湖里参照游戏规则杀伐决断、了结恩怨，一念起万水千山，一念灭沧海桑田。
　　年岁渐长，到了互联网时代，一部手机就能与外界建立各种联系，获取任何东西似乎都
格外容易，大脑经常被各种新鲜资讯充斥。这时候，我发现只有阅读能让一颗心安静下来。
　　夜晚，读戴望舒的 《寂寞》，诗里的话像落叶一样发出沙沙的声音：“我夜坐听风，昼眠听雨。悟得月如何缺，天如何老。”这时，我是不寂寞的，心像湖水一样平静，做自己该做的事，想自己能想的人。作为相伴多年的喜好，阅读已成为精神上的必备需求。在别人的文字里看世间悲欢离合，阅读向纵深一步迈进，再去读名著，那种内容上的厚度当即击中人的灵魂深处，就像看电影 《现代启示录》 一样，完结之后整个人需要花很大力气才能回到自己的生活。大师们所展示的世界，真相被揭露的时候残酷到可怕，短暂的花好月圆、岁月静好其实是为后面的粉身碎骨埋下的伏笔。生比死难，带着疼痛活着是世间的常态。人性幽微，常有瑕疵，斑驳的一切是构成复杂生命的血肉之源。我由此悟到，没有容易的生命，从寒武纪生命大爆发开始，所有生命都要经受历练。是的，众生皆苦，唯爱微甜。“说什么脂正浓，粉正香，为何两鬓成白霜”，《红楼梦》 里的心酸唱词就是对表象繁华终结的感叹和对生命的同情，大彻大悟。
　　作家马叛说过：“读书可以让人明白一些单靠自己想不明白的问题。”我有很多问题都想不明白，没有确切答案，只好像一条鱼一样悄悄滑入文字的海洋，有时露出水面吐出一个小水泡，能看到波光粼粼的水面和小朵的浪花——文字真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