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草知道的泥土往事

发布时间:2019-12-10     浏览:336

城与村距离多远?我依然寻找着答案。
  村里有的老人一辈子没进过城,他们单纯的念想里,在城里工作置业了,出息了,就成了城里人。村里的年轻人则像乡野里拔节的青草,长得疯,也长得快,挣出双腿涌向一座座城。我随着青草的大潮涌入了城。几年过去了,审视镜中自己瘦削的身影,发觉长得不像村里人,更不像城里人。就像耕错地、栽错的苗、下错肥,有的地丰硕,有的地荒凉。恍然,才发觉自己也不像自己了。
  我从村里的村子到城里的村子。横七竖八的挂衣物与侧身独行的阴暗巷道,构成一幅斑斓的世界地图,每天都有新变化,又好似每天都一成不变。
  搬进来的第一个午后,我躺在床上打量我的新居——窗外是隔壁楼陡直的水泥灰背影,斜阳从楼隙滑人到晾晒得半干的衣物上。这是为数不多能迎进阳光的房间了,城中村的单间,大部分没有阳台,窗户飞出去几寸空间,焊上一块铝合金架,用来晾晒衣物。这片城中村,居住着十几万外来务工者,在城里人看来,他们都是一个面孔,这就像把一棵草放在一丛草里再把一丛草放在一片草里,没人会关注一棵草的生活,记住一棵草的名字,关注一棵草生长在泥土内外发生的蜕变。而当这些草回到生长的乡野时,又与乡野的草格格不入了,城市边缘化与村庄边缘化的背后,有草根者错位的伤痕与疼痛。
  同事铠算是“老草”了,来城里八九年,我没搬家前和他住对门。铠已经而立之年,没房、没车、没存款,是典型的“三无青年”,在女友也分手后,又晋升为“四无青年”了。铠有一手好厨艺,在我们共事的半年中,他下了班便做饭,再将饭菜送去女友单位,我因而沾光不少,尽管认识不久,我和铠却交情颇深。铠的女友是房屋销售,应酬起来有日没夜,铠在接连几次欢欢喜喜送餐过去却抱着冷饭煲回家后,我嗅到危机蔓延的味道。
  随后他们分手了。那晚铠喝得烂醉,我扶他到路旁。已近凌晨的城中村喧嚣未息,几张小折叠桌、几盏浑浊的灯,残羹剩菜、塑料袋、泡沫饭盒遍地,食物的热气勾兑着南国初冬夜里才唤醒的几分萧瑟,我看到了赤裸裸的生活。我第一次看到铠哭,也是第一次看到背井离乡的青年脆弱得像个孩子……
  吐完、哭完,铠清醒了不少。铠坦言,他这个岁数与条件,已不再奢谈什么择偶条件,只想找个喜欢的对象,结婚生子、互相依靠,有自己的家庭,不再像个游魂一样在城里无枝可栖!而美好的臆想幻灭了。铠多年混得不景气,回乡情更怯,就怕村里人问起他,活得还不如一棵草!
  铠长得不差,还做得一手好菜,为何经营不住爱情?或许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选择。铠真正的需求是一个虽小也能安栖的家园。铠的遭遇让我不安,因为城中村里,太多这般勤勉的人挣扎着。
  我不知道铠需要多长时间驱散心中的阴霾。因母亲病故,我回了家乡,再进城时,已是凛冬。这是南国二十几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季,我换了工作。搬家的前两日,铠过来帮我收拾行李,我们没有交谈。我不知道铠有没有从失恋的痛楚中走出来,他也不知道我要多久才能化解母亲离世的沉痛,呼啸的冷风灌入窗户,喋喋不休……此时铠和我的缄默,像极了城中村里游荡的阿猫阿狗,在残酷的生存撕咬中血痕累累、然后躲在角落默默舔舐伤口。
  铠提议再做顿饭,为我送行。我们走到集市外,灰蒙的天空罩落,阴沉沉的街上飘起了雨,行人稀少。回来的几天,城中村的楼道内外、巷道前后随处可见迁徙的人,这些人大包小裹,蛇皮袋、大麻袋、编织袋杂七杂八的,几乎没有统一制式的箱袋,有的连水桶草席都带走了,有的脸上喜气、有的淡漠,有的期待明年重逢,有的或许不再回来,像烧荒的时候,田野燃起火,噼里啪啦地响。焚去一代草芥,开春后会有更多前仆后继者无声萌发,或许有原来残余的面孔,可是谁又在乎呢?城的变迁记不住迁徙的草。
  吃完饭,铠送我坐车。车子渐远,铠还站在巷口,我们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祝福。
  后来,我从城里的村子搬到隔壁城的村子。看着依然陌生的面孔、拥挤的巷道与七零八落的自建房,觉得像是没离开过,只是不住我对门了,也再没人问我想吃什么菜,做给我吃。这是难得的无所事事的午后,我思索着城一样的村,村一的城、草一样的人与人一样的草。
  铠突然找我喝酒,我才想起来两座城中村不过相距十来公里,却是数月未见了。记得刚与他共事时,我就“三杯倒”的酒量,如今几瓶下肚,也只是微醺。铠告诉我,他已经离职一周了。现在做自由职业者,听起来潇洒,但语调中却透露着些许失落。铠有个凄苦的童年,父亲不问家事,靠劳苦的母亲维持家庭,小学到高中,衣物都是父亲的旧衣物改小的,打着补丁。铠向往外面的世界,向往那一座座林立的城。他晚上看铺子,白天帮表哥及几个朋友洗衣做菜,几年都没领过薪水,还搭进去从家里带出来的几千块钱,之后他们散了伙,也幸好练就了一手厨艺。他说想再花一年干点自己的事业,看能否有所改变。我问他,那一年后呢?铠默默将杯里的酒一口喝尽,说一年后还是没起色,就回老家,到乡下盖个房子,做回村里人。街灯将夜色渲染成橘黄色的模样,像掺水的扎啤,在整座城的夜里浮浮沉沉。
  城里的每一棵草都在努力生活,都有追逐更好的权利,铠一样,我也一样。几个月后,我又一次搬家,不同的是,这次我进了城,住进了城中村外的高层小区。有时站在落地窗前俯视着我与城最初的交集场所——铠所在的城中村,更像是一座被紧紧圈分的孤岛。双向八车道的大国道,将城中村里的脏乱差,摩托、三轮小摊贩与一道之隔的整洁干净的城区切割开,我住城的一头,铠住村的一头。
  南国的冬天很短,最冷的几天一过,气温又攀升上来,在街上又随处可见身着四季衣物的行人。我与铠见面的机会多了起来。
  吃饭的时候,铠告诉我他计划要搬家了,准备和朋友一起开间小公司,也住到城区去,他说这辈子不想再住回城中村。我才想起我始终没思考过的一个问题:城区真值得向往么?城中村真令人厌烦么?区别是显然的,拥挤的巷道与裁剪得一丝不苟的花圃,忙碌不停的小摊贩与遛猫遛狗的闲人;区别也是必然的,城中村有抱团取暖的草丛,而不是城区里一根根特立独行的草;区别更是在于,有的草甘于藩篱,有的草却始终处在逃离的路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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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李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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